我的黃金十年(一)

1982年 耶穌復活堂【輔祭會】新力軍與老前輩於石澳中華眾真福至命小堂生活營合照

作者:天  倫    作品日期:1994年2月14日

        昨晚我到了《啟德香港國際機場》,為一位從《意國》回來短聚的老神父送行。我比其他人更早到達,碰上了兩位好久不見的輔祭兄弟。後來,很多教友亦紛紛來到,但主角仍未出現。我因為心裡著急,便四處奔走,希望找著神父的蹤影。後來,愈來愈熱鬧了!像是整個何文田區的教友也聚首一堂!可見這位神父的功德,在教友們的心目中已被奠定。我因為跑來跑去,腳也痛了起來。一位輔祭兄弟揚手叫我走到他的跟前,大聲罵到:「你跑來跑去做甚麼?若他要來的,始終都會來!」,而我卻反駁他說:「是的!我就是這樣!凡有神父未到,我的腳就站不穩!這是我『輔祭』的性格!十年不變的!」。

        十年!的確,一段說來不長,但亦不易渡過的日子!十年前某天,上主藉著「輔祭」職務,改變了我的一生。

        那時候的我,正處於生命中第二次的信仰低潮,藉著聖堂的一封信,我才回到了上主的羊棧。還記得當天是《堅振道理班》的第二課,下課後在大閘前碰上了堂區的主任司鐸,他正在招攬《兒童道理班》的男孩子們當「輔祭」。而我是剛升級到了《堅振班》的大孩子,便猜想自己可以逃過神父的五手指關!我假裝路過看不見他,可惜亦不能幸免,所有路過的「童男」也被一網成擒。事實上,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當「輔祭」的,根本沒有這樣的興趣。坦白說,這麼神聖的工作,怎會由有我這種人來擔當?「想」都不敢「想」!怎會產生「興趣」?不過,既然有神父親自邀請,我便姑且一試。而我卻造夢也想不到,竟然會有「神職人員」邀請我這種人為教會做事的!機不可失!我便答應了神父,逢星期六的下午,道理班下課後,跟小弟弟們一起到聖堂去學習禮節。我很相信,這是最重要的關鍵,若不是由「神父」親自來差遣我,我是不會成為「輔祭」的。

        當晚我躺在床上,呆看著天花,不斷回想這事,不禁地哈哈笑了起來。「我?我也可以嗎?我這種人也有當輔祭的資格?」,我問自己。我不斷發出疑問:「不是才高百斗、聖德超凡的人才可以嗎?」,當然,這只是說笑而已。但回看我的童年歷史,我實在沒有可能成為「輔祭」的。

        我在家中排行第六,年紀最小,本是最受寵的一個,可惜我生不逢時,沒有這份福樂。我有兩個哥哥和三個姊姊,媽媽對我們眾人的祈望心高於現實,想盡辦法讓我們能走進名校讀書,可惜我們每一個最終也是令她失望。我生來就是一個遲鈍、軟弱、沒氣量及體弱的小孩子。不信嗎?我的幼稚園時代在油塘區的《聖安當小學暨幼稚園》渡過。在這個時代,幼校當中它算大了!三、四十人一班,可以有「D」班的幼校在香港不會太多,而我當時就是「D」班的劣等學生。從小就得知,自己不是讀書的材料:寫字東歪西倒、大小不一、廿六個英文字母也幾乎記不進腦袋、一加一的算術也得數算手指!無法集中精神聽老師連續說幾分鐘的話,這個命運在低年級的時候已經奠定,幸好也能無驚無險地升至高年級,但過後就沒有這麼幸運。還記得當時的主任導師與媽媽坐在教員辦公室的門外,談論我需要留級一事的情景,現今還歷歷在目。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嘗到失敗的滋味,發生在我大約五歲的時候。在拍全體畢業照的時候,全班只有我獨留在長凳上,看著自己的同學們在台上拍照多麼快樂,試想像一下,我當時的心情怎樣?

       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的「徹底失敗」!但這只是開始,注定我一生都要面對著無數的失敗,無盡的譴責,這就是我的「宿命」。第二年重讀高年級,比從前進步了少許,很可惜亦逃不了惡運,不能升至小學。一家名校絕不容許學生留級多過一次。結果,同一位主任導師與媽媽又再次見面,在同一教員辦公室的門外,談論我被逐離校的事,同一張長凳、同樣的坐姿、同樣的角度、背景...,情景跟上次幾乎完全一樣。對我來說,實在是一種諷刺。今次沒有這麼幸運,可以看著同學們拍照,甚至跟好友們道別的機會也沒有。媽媽半行半怨地跟我前往巴士站候車,當我踏出了大門,我從此就跟這幢建築物永別了,讓它留在的回憶當中。還記得那一晚家中的氣氛,我不知道爸爸回家後我會受到怎樣的對待,當我在露台上洗澡的時候,爸爸剛剛回來,我怕得不敢出去,媽媽對他說出了這事,爸爸便大聲罵道:「不要出來!」。至於當晚我的身體有多重傷就不用多說,在這個家活了五六年還未習慣麼?自這一晚以後,我從未受過家人尊重。還有,一位當時跟我住在同一屋邨,非常健談的女同學,她畢業以後就沒有再跟我打招呼了!每次在路上碰面,她總是給我報以藐視的眼光及撇撇嘴巴,我在這時候已經知道了!這個世界多麼的現實!

        相信我是世上第一個、惟一一個在幼稚園被逐的人,但願沒有人破我的記錄!我不願有其他人受到相同的苦難。

        正當家人擔心我能否升讀小學之際,隔壁的陳太傳來了一個喜訊,有一家由教會辦的小學,是政府津貼的學校,不收學費、不用考入學試、任何人也可以入讀。這個消息曾令我的媽媽有了一刻的興奮!這樣,我便入讀了前翠屏道邨的《官塘循道小學》,榮升到一年級去!可惜這所學校的環境,跟從前那家幼稚園的附屬小學比較起來,實在是差勁了!徙置區的七層大廈地面,面對著一條大水渠(化名:官塘運河),每個課室的門前也有一條小水渠,沒有禮堂、沒有圖書館更沒有運動場,下雨的時候不能走出課室之外...幸好比電影中西方國家的「貧民窟」好一點!我就在這裡渡過了七個寒暑。

        從一年級開始,我更知道了自己讀書不成!不論【中文科】或【英文科】,我也從未嘗過合格的滋味,尤其是【數學科】,我認為根本不是給「人類」讀的東西!好像是「外星人」的文化!但是,有好幾個科目卻是我的本能,就是【自然科】、【音樂科】和【聖經科】。這些我從來都不用溫習,到了測驗和考試的時候,自自然然地便會得來很好的成績。反之,某些一向在主要科目裡當長勝將軍的同學,不一定在這些科目上得益,我偶然都會讓別人羨慕。不過...!敬請清醒一點!這些都不是香港教育所重視的科目,無論成績多好,也沒有人會理會,反之,只會被用來作為指責的重點。「這些『閒科』你這麼了得!主科你就...!」。所以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天賦而自豪,自有自責。

        到了四年級,成績每況愈下,終於逃不了留級的命運。最難忘的,卻是那位不負責任的主任導師,十堂課有七堂不見他的蹤影。有一次,他照常在課堂過了一半後才走進課室,以輕佻的語氣跟我們說了,他將會在接著的一個月放假七天,有些同學好奇地問了他的原因,他直截了當地答了:「是病假嘛!」。眾人都議論紛紛,即使我們的年紀比這時候更小,也知道這樣沒有可能,一個人怎能預知自己何時會病倒呢?

        留級以後,成績有了少許進步。很明顯,我已是一個被學校「完全」放棄了的人。學校每級有三班,從二年級開始,我便是「C」班的劣等學生,直到畢業。到了五、六年級更甚!這是我人生最難渡過兩年。一個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人,可說是「完全」沒有鬥志。我天生愛幻想,上課的時候,時時刻刻也想著「飛天遁地」或類似的事!幻想自己是一個超人,以一敵十把所有敵人消滅。日本卡通片裡的內容、主角和英雄人物,都是我幻想的元素。我的腦子裡滿是這些「垃圾」,自然無心向學,每一天也欠交家課。老師的責罰,成為了班裡最精彩的「小丑戲」,每天最少上演一次,有時候兩、三次!沒有別的表演更受歡迎,由我擔綱演出。而老師們似乎也很懂得利用侮辱我和我的祖宗來為她們減壓,也會不停指責我們天主教徒賣「贖罪券」全部都不是好人!也許,這樣受罰是我對同學們和老師們的唯一貢獻。

         我承認,我絕對是一個「懶惰」的人,但我得澄清!我並不是沒有嘗試過努力去讀書的!曾經尋求補習老師的幫忙,只可惜事與願違,最終我也會令補習老師們失望。這也怪不得她們,我正是一個一、二年級的水平也未有的人,她們怎能令我明白五、六年級的知識呢?就是這樣,我幾乎成了學校裡召見家長次數最多的學生(可能是世界記錄保持者!),當時我在校裡非常出名──「臭名遠播」。

        還有一個怪現象值得一提,曾經為我補習的老師們,後來也沒有再繼續這份神聖的工作,我不想知道原因。

        成績固然令自己難以自拔,健康又是一大困擾,自小體弱多病,醫生也毫無對策,還以「正常」視之。據我的媽媽引述,當年為我接生的醫生說過,因為我的媽媽已經生育四次,最後的一胎的健康必會很差。自幼稚園開始,我一直都受著失禁問題的困擾,每當被同學發現,就會被取笑得無地自容,更會被老師破口大罵,因為又要她們叫停喧嘩者,又為她們增添了一個額外工作。這個問題直到了中學,身體漸漸發育成長後才得已改善。

        除了成績和健康以外,還有那些非人生活!我似乎是世上最容易受欺負的人,即使是女同學打我,我也不敢還手,當老師面向黑板,背向學生的時候,就是我要受罪的時刻。他們辱罵我的時候會這樣說:「你這樣的蠢人快死去吧!別妨礙地球轉動!」。不要跟我說可以向老師投訴!以為我沒有嘗試過嗎?問題已經持續多年,如果可以解決的,早就解決了!每當我向老師反映的時候,總會被老師辱罵說:「你很麻煩!...你很無用!又被人欺負!你是甚麼人來的...!」。自己在香港土生土長,經歷過香港獨特的教育文化,我敢斬釘截鐵的說:「在七十年代,在香港的中小學裡,向老師投訴事項或反映問題、揭發事件的人,只會被論為『滋事份子』!可能會被學校記你一『過』!而且在你畢業以前,都會被老師們不斷咀咒!沒有好日子過!」。「受害者」通常會跟「滋事者」得到相同、平等的罪罰。因為你「無能」、因為你「不幸」,才會額外給了別人多一件事要處理。那麼,在甚麼情況下,學校會認真處理?到了鬧出慘劇,報章上刊登了學校的大名,全城觸目的時候就會。所以,我不太明白,政府在電視台的宣傳廣告上,也呼籲人們有事就要舉報、投訴,好好運用自己的公民權利。但可惜,當年在學校裡所培養的卻是相反的文化,尤其是當老師犯錯的時候,正所謂:「官字兩個口」,你休想得到公平處理。所以,小時候常聽到同學們說:「將來我當了警察,身上有『槍』的時候,休想有人可以跟我作對!我會比老師們更可惡!」。

        我所居住的屋邨是較新式的七層大廈。有一天,我走上了最高的一層,看著地面,我在想:「若我死了,就不是一切都結束了嗎?」。我攀上了欄杆,我把一隻腳伸了出去,在將失去平衡之際,我從高處看見地面,我的心又顫抖起來,可能是因為我一向都有少許「畏高」的原故。總之,在那一刻,我感覺到「死亡」絕非一件容易的事,非常恐怖!我實在沒有這樣的勇氣。我把腳收了回來,蹲在地上默想了一會,腦子一片空白,然後無奈地回去繼續那種非人生活。的確,對於一個上課時被罰抄寫、小息時被罰站崗、放學後被罰留堂的人來說,「生存」還有甚麼意義?

        在六年級那一年,心情總算放鬆了一點,因為我有了目標,再過多一年,我便可以畢業,離開這家小學,這個傷心地,離開這班「牛鬼蛇神」!到一家沒有人認識我的中學去。這樣,沒有人知道我的歷史,我便可以從新做人。

        明白了嗎?一個這樣的「廢人」,竟然可以服侍至聖的祭台?不是很「不可思異」嗎?

        我的信仰生活怎樣?也可以交代一下。我出生於公教家庭,但我的家人有一套獨特想法:就是領受了《堅振聖事》以後,就盡了教友的「全部」本份,不需要再回聖堂去!每年只需要參加《復活節》和《聖誕節》的彌撒便可以了。這也是我童年時代的一個大目標!快快領堅振!就快快退役!無須再到聖堂去!

        從前的《耶穌復活堂》,矗立於官塘翠屏道邨第十八座地下,環境與我就讀那家小學大同小異,只是十八座與二十三座的區別。還記得在較早期的時候,我們是在大廈天台的有蓋位舉行半露天彌撒的。從小學二年級開始,我便回到聖堂去學習道理,但在更早以前,我依稀記得自己跟隨著姊姊們學道理的情況,那時候是由一位外籍神父親自教授的。到了我那一代,聖堂是由一位《瑪利諾會》的神父來打理,還有一位資深的傳道員陳姑娘,一位令我的信仰萌芽的傳道員。這時候的環境,雖然有點簡陋,但服務氣氛就非常旺盛!這裡有很多善會,有《青少年團》、《歌詠團》、《青年會》、《婦女會》...還有最人強馬壯的《輔祭會》。而最難得的,就是有些服務團體中的部份成員不是教友來的,而後來他們大部份都會領洗。我就是在這種氣氛下孕育成長的教友。

        從前聖堂裡有一個《兒童會》,每天下午也有導師來為成員補習,教我們做家課,不是教友也可以參加,我也曾經帶領過一兩位小朋友同來參與,讓他們認識了甚麼是「教堂」。

        可惜,好景不再!教友們遷徙、移民、信仰衰落等問題,也影響著堂區的發展,如今的聖堂已不像從前那樣有活力、生氣。自我懂事以後,主日彌撒便遷到《官塘瑪利諾書院》裡的禮堂內舉行,不用再跑上天台!後來,堂區的辦事處也搬進了《官塘牧民中心》,就在《瑪利諾書院》的旁邊,環境比從前高尚得多!這樣,我們新一代的教友便展開了新生活。

        從前的道理班,由陳姑娘一人包辦,成年人與小朋友也是由她來指導,而《堅振道理班》則由神父親自主理。所以,早一輩的教友們,都有良好的信仰培育。自堂區遷進了新地址以後,便有了正正式式的《兒童道理班》,由一群年輕的「姐姐」們來教授,記得那時並沒有聽說過教區辦甚麼《教理講授課程》這回事,那時代的道理班導師都只出於一片熱心,並沒有受過任何專業訓練。這裡以每位小朋友的學歷來分班,這時候的我在小學就讀三年級,然而,我便要入讀了《三年級班了》。

        起初的兩年,我不知道甚麼原因,很喜歡回到聖堂去,從前的《兒童道理班》,是在星期六下午上課的,不是《主日學》!除了學道理以外,還有參與彌撒。每個主日,上午七時半和九時正,都有主日感恩祭。當然,我們小朋友,很少會參與最早的一台彌撒,但上一台彌撒還未完結,我已經在禮堂外邊等候。還記得從前,禮堂外邊的小草地,仍未矗立那座《耶穌升天象》。我不知道甚麼原因,我好像很喜歡這裡,雖然我說不出這裡有甚麼吸引之處,但恍惚在這裡的時間越長,我就越快樂似的!很多參與善會的哥哥姐姐們都同來問我:「你很喜歡回聖堂嗎?為甚麼你每個主日都這麼早?」,我自己也想知道答案!也許在聖堂裡我受到別人的尊重,在這裡我才活像一個「人」!可以拾回我在學校和家裡失去了的「人性尊嚴」。我記得最開心的一天,也算是《初領聖體》的日子了,現在再看照片,也會回味無窮!

        這段期間我確實與這家聖堂很有感情,還有參與聖堂的服務。從二年級開始,我便幫助堂區派遞《堂區通訊》。我所居住的屋邨──「鯉魚門道邨」的《堂區通訊》,都是由我親身送到每戶教友的府上!有時候,如果「翠屏道邨」的沒有人派送,也都由我頂上。這樣說起來,不知不覺間,我為教會服務已接近二十年了!

        說到了服務,有一件不吐不快!因為那次實在畢生難忘。在我四年級的那年,剛巧是堂區成立的「銀禧」紀念,那天的慶祝活動非常盛大,有銀樂隊演奏。堂區為了歡迎「胡振中主教」,在球場上築了一個包廂,好讓主教大人安坐這裡主持儀式及觀看節目。聖堂挑選了兩位可愛的小孩子──一男一女,站在包廂旁邊服侍主教,而我就被選中了!當天我們《金童玉女》,站在主教的兩旁,動也不敢動!像「輔祭」一樣。我還記得我把汽水遞給主教的時候,我的腳還在顫抖,我以為小朋友是不准走近主教的!又怕主教大人會大罵我,叫我滾開!誰不知!胡主教竟然對著我微笑,還很溫柔的對我說了一聲:「謝謝!」,這是我首次跟主教站得這麼近的!我以為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有第二次。

        可惜,人是軟弱的的動物,這段熱心的日子過後,我的心便冷卻了下來。在五年級那年,我有大半年時間沒有回聖堂去,沒有上道理班,沒有參與主日感恩祭。那麼,這些平常用來參與教會活動的時間,我用來作了甚麼?玩耍!當時我有兩位好友,一位住在姊姊的家裡,另一位在學校寄宿,兩位都只在週末回家。我只有星期六及星期日可以跟他們玩耍,我得珍惜。到了前半年的學期差不多完結的時候,一群任教道理班的導師與神父一起來到我家探訪,並邀請我回去繼續學習道理。這時候我的心的確有點內疚!答應回去學習。

        這樣,我又再嘗試燃點起自己的心火,不單學習道理,也有參與服務,可惜這份熱誠只維持了幾個月,很快又冷淡了下來。兩次的信仰低潮,只相差兩三個月。是的,若你修讀一個「道理學習課程」,每年都重複說「亞巴郎」奉獻「依撒格」的故事,每星期都只會唱《真光光照著我》,聽了、唱了好幾年!無論是誰也會生厭。我都幾乎可以站出來教道理!三年級如是、四年級如是,到了五年級又是!再這樣下去我會發瘋!我常常都問:教會的道理就這麼多?沒有其他內容?我又感到彌撒非常沉悶──一乘不變,根本不知道他們在做甚麼,而神父所說的所謂「道理」,好像不是向我們眾人說的,內容好像跟我們沒有切身關係,像是自言自語,堆砌一些說話出來擔擱時間。通常在福音過後,我便會藉「上洗手間」為藉口,到禮堂外邊遊蕩,到了領聖體時才回來。這樣過了一段日子,被修女發現了,向我的家人投訴,這實在令媽媽丟臉。一個不太喜歡禮儀的人,竟然當起「輔祭」來?這不是「天方夜譚」的事嗎?

        很快便到了暑假的日子,我仍然很享受這種「迷失」的生活,似乎沒有「信仰生活」的生活擔子很輕!我用盡自己的時間去玩!認識了不少新朋友。既然自殺不成,惟有不斷放任自己!活得一天就算賺了一天!後來收到了聖堂的一封來信,說我已經到達了領受《堅振聖事》的年齡,並邀請我在新學年回去修讀《堅振道理班》,為領受聖事作好準備。我心想:「嘩!我一生都等待著的重要時刻來了!領了堅振,就等如盡了教友的所有本份,我可以『名正言順』的不會聖堂去了!」。罪過!罪過!我當時的內心,真的是這樣想著的。

小學四年級初領聖體與媽媽合照

        一九八一年的九月初,我讀六年級的新學年開始了。逢星期六的下午,我也回到聖堂去修讀《堅振道理班》。這樣,「搗蛋大王」又回來了,這實在是教會的惡夢!我在屋邨裡修煉了一段時間,破壞力已經大大提升。在第一課的時候,我在心裡跟自己說:「領了堅振我便完全自由了!不論課堂有多沉悶,我也要完成它!我今次有了目標!」。但出乎意料之外,這一班跟從前的有很大分別。這位導師不是姐姐,是一位姓肅哥哥,他所教導的不像從前那些姐姐所說的,他不說「亞巴郎」奉獻「依撒格」的故事,也不要我們唱《真光光照著我》。他為我們剖析了《聖神的七種恩典》的意義、《十誡》每一條誡命的準則。還要我們寫下筆記,每堂課都會抽問從前說過的課題,還有定期測驗。這樣我才感覺到,我真真正正的在學習「道理」。我亦發覺,我開始愛上了聽「道理」。

        就在堅振班的第二課後,我在走廊上碰上了身材矮小的本堂神父,就被招攬成為了《輔祭會》的新丁了。當時我有一個疑問:「從前我也接觸過輔祭會的大哥哥們,他們跟我說男孩子要領堅振以後才可以當輔祭的,神父今次是否找錯了人?」,神父卻這樣答覆我說:「沒有這樣的事!只要你們喜歡輔彌撒便可以了!」。其實,我心裡卻有另一個疑問沒有說出來:「服侍祭台的人,不是應當由司祭從教友中「精挑細選」出來的嗎?怎麼現在神父隨手招來一群小朋友,就讓他們當輔祭呢?」,不過既然是神父親自邀請我的,我就姑且一試吧!很可能我這個「搗蛋大王」很快便會令輔祭會討厭,很快會被逐出師門!試一試的確無妨,也許會很好玩。我答應了神父會去學習禮節。

        這晚我在家裡,不斷回想這個問題,我的確想了一整晚,為甚麼一個像我這樣的「廢人」,一個被家人、學校、補習老師等摒棄了的人、自己都已放棄了自己的人、就是連「自殺」也沒有勇氣的人!竟然可以服侍至聖的祭台?真正的「不可思異」!難道「匠人棄而不用的廢石」,真的可以成為「屋角的基石」?這不是一個「神話」故事來的嗎?似乎答案只得一個!就是教會已經變了!質素已經日漸下降,再也沒有領導世界的能力!意即末日將近。真好!很快便無須再受苦了!希望這一天早點降臨!罪過!罪過!我當時的內心,真的是這樣想著的。

        起初我們並沒有列席輔祭會的會議,也沒有機會接觸到輔祭會的人員,甚麼都由神父作主!像是獨立的一群。每星期練習禮節之後,神父都有糖果獎賞,有時會是一塊大「波板糖」,有時會是像哨子般,能吹出聲音的糖果。嘩!原來當輔祭很有特恩!可惜小朋友們不懂得珍惜,每星期的練習都在玩耍和嬉戲中渡過,沒有人用心聆聽神父的指導,弄得我學了一個多月還未學會。怎樣進堂,何時獻香,我都沒有印象。

        在這段期間,生命上又有了一段難忘的小插曲,在這裡值得略略提及,因為實在是人生的一大體驗。我認識了同座樓上的一位男孩子阿威,我們常一起穿街過巷、打乒乓球,尋找刺激!我們常到《翠屏道邨》去玩,認識了許多新朋友。他介紹了兩位朋友給我認識,兩人都是五年級學生,其中一位是他的同班同學,但他們有另一個身份!就是翠屏道邨某大黑社會的兒童組大哥,負責管轄兒童組的成員。他們的兄弟、父母、等都是黑社會的要員。他們常跟我倆分享黑社會的故事,包括歷史及制度等,好像傳教一樣。又講論身為黑社會成員的好處,包括為他們運送毒品,可以賺取多少金錢等等,聽下去真的非常吸引!他們又說,若我們想加入的話,可以替我們申請,大部份情況下都會接受。又帶領我們參觀了收藏武器的秘密地方,在某廟宇附近的山邊。嘩!大刀、鐵鍊、鐵勾等甚麼都有!真的大開眼界!

        這樣地,又過了幾個星期,我跟阿威又聚在一起,討論是否加入黑社會一事。事實上,我們真有這樣的衝動!但我卻認為這不太容易。身為黑社會的成員,就算沒有好的武功,也應當有可以嚇人的身形!而我倆都沒有這些條件,只會在打鬥中被殺!會連累其他人為了救我們而出現危險!聽過了我的意見之後,我們便一致決定,絕不加入黑社會!要做個大好青年!自始以後,我們再沒有一起到翠屏道邨去找那班朋友,避免他們再次追問。

        其實,我得承認,我沒有加入黑社會,並不是因為我「潔身自愛」,而是因為我「淆底」(「淆底」是港式粵語,是「膽怯」的意思)。

        就這樣,我不再想念別的事,只專心於堂區的服務,當時眼前我的人生似乎只得一個選擇,我決定要做一個好輔祭!

        我在堂區裡怎樣搗蛋?實在不能詳述,因為數不勝數!最常用的一式,就是乘別人剛打通了電話,正想坐下的時候,便把坐椅拉開,讓對方倒地。還有針對女孩子的好玩意,乘她們進入洗手間大約半分鐘之後,我會在外邊把控制燈光的電掣關掉,這樣,因為房裡突然漆黑一片,她們便會大叫「救命!」,我很喜歡聽到女孩子的尖叫聲!而我的對象通常是道理班的女同學。我又發覺,官塘區的教友們通常都有「被虐狂」的!大部份被我戲弄過的教友,過後都會成為我的好友。在這些年頭,逢星期六的下午,在瑪利諾書院的球場內,常常都會看見一個奇景,就是有一名少年,常常都被一個或一群少女追打,而相方都好像沒有太大的仇怨,相方也玩得非常開心──那個少年就是我!

        同期間,「輔祭會」的大哥哥們亦主動接觸我們,他們好像對神父自行招收及訓練輔祭有點不滿。並邀請我們參加會議,這樣地,我們才開始了真正的團體生活。不過這時候,我們還未可以輔彌撒,因為按輔祭會的規定,每個「準輔祭」均有「考察期」,為期大約一年,在這段期間,「準輔祭」只能參與平日彌撒的服務,而主日彌撒卻沒有一份。不過大節日例如「復活節」及「聖誕節」等便可以同台共祭,因為要全體會員出席。

堅振班同學及導師與鄧以明總主教合照(這張照片很經典,相中大部份女同學都曾經追打過我!)

      到了聖誕節,我們可以穿上祭衣的機會來了!我竟然被選中了擔當「乳香船」一職。可惜排練過兩三次後,我還不知道自己要做甚麼。「輔彌撒真的這麼難嗎?」,我常有這個疑問。「為甚麼學了幾個月還未學會?我真的沒有輔彌撒的天賦?」,我不斷向自己發問。似乎沒有很好的理由,但這幾個月來真的甚麼也學不曉。到了進堂的時刻,我的心慌張得要死!持「吊爐」的前輩呂兄弟卻對我說:「不要害怕,跟著我走便可以了。」。我很記得平安夜當晚,在整個禮儀當中,我的腳都在顫抖!這就是我的第一次──平安夜的感恩祭。

        自始以後,我們全面性的參與輔祭會的活動。前輩們常對我們說:「你們這一代真幸福,不需要輔『平日彌撒』,從前我們渡考察期的時候,每天大清早就得趕回聖堂輔彌撒,風雨不改!足足一年!當輔祭會方面與神師都認為我們合格以後,才可以正式加入輔祭會及在主日彌撒中輔禮──這是輔祭會的傳統。」。我心想:「『平日彌撒』?甚麼來的?聖堂不是在主日才會開彌撒嗎?我從來不知道有這回事!否則我必會參與!」。聖誕節後某一個主日,我如常參與主日彌撒,行經禮堂門口近祭衣櫃的地方,看見了一個奇景,平常人山人海,擠滿了紅噹噹的輔祭們的祭衣櫃前,竟然沒有人氣!只有身材矮小的本堂神父呆呆的站著!本堂神父揚手叫我過去,並叫我穿上祭衣,我大吃了一驚!因我還未學懂輔彌撒,我惟有找一個漂亮的藉口以作推辭:「我還未正式入會,輔祭會不准我輔主日彌撒的。」,神父卻對我說:「不要緊!萬事都由神父來做決定!」,我又問神父說:「我一個人做嗎?怎可能?」,他卻說:「不要擔心,我會逐步給你指示,你照我的說話做便可以了。」。神父燃起了吊爐,又叫我先把十字架插在祭台旁邊。到了唱進台詠的時候,還未有其他輔祭前輩出現,我注定了要一個人賺擔五個崗位。

        我左手拿著「乳香船」,右手握著「吊爐」,慢慢地走至祭台前停下來。主祭神父來到了以後,便示意我跟他一起鞠躬,之後的一切,神父都會揚手叫我走到他的跟前,用細小的聲音指示我的下一步。何時把吊爐遞給他,何時與他一起到祭台前接受奉獻......。在送聖體時又叫我在他旁邊用碟子接著聖體的碎屑,禮成的時候又叫我留下「吊爐」及「乳香船」不要理會,高舉十字架遊行離場。我就是這樣地學懂了「輔彌撒」的!這是我真真正正的「第一次」。最初我還擔心自己永遠都學不懂輔彌撒,原來學習輔彌撒必須「實戰」!如果不是這樣,我可能排練多一百次也還未學曉!

        自始以後,我們這班「見習輔祭」也全面地投入了服務,一起輔主日彌撒。包括一位還在修讀《慕道班》,尚未領洗的鄧兄弟。本堂神父說:「若有神父的准許,未領洗的人也可以輔彌撒。」,那位神父當時真的這樣說。

        神父一連串的行動,引來了輔祭會成員的不滿,因此在會議上展開爭論。輔祭前輩們的論點,是神父私下招收的會員年紀太小,以他們的心智,不可能明白服侍祭台的意義。神父卻認為年紀小才會服從神父。這樣我就可以理解,在我對上一代的輔祭們仍然有良好的培育。前輩們又認為,我們未受到足夠的培育以前,對此職務未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時,不應讓我們輔「主日彌撒」。神父卻說主日彌撒常有真空現象,沒有輔祭出席,若這群小朋友有這樣的熱誠,好應當讓他們參與。而前輩們最不滿的,卻是不應當讓未領洗的人輔彌撒,這樣嚴重違反教會的常規。神父卻說:「既然人手短缺,若他真的有興趣當輔祭的話,何不給他機會?」,就是這樣,會議常常都會演變成為戰場!公有公理,婆有婆理,而我們做後輩的,只有坐著觀看,不敢給予任何意見。

        其實,我的確有點內疚,因為是我帶頭開了先例,破壞了教會的優良傳統,我常常都懷疑,我當天答應神父輔彌撒是錯的,但我當時亦不可能拒絕神父。我們當輔祭的,應當從正途出身,從低做起,現在我們卻把輔祭的訓練制度徹底破壞,我常常問自己,若將來輔祭們的「質素」出了問題,我應當要負上多少的責任?

        到了現在,我們仍然取笑鄧兄弟是教會的「傳奇」,因為在他還未領洗以前,就已經成為了輔祭。

        不是我們自己驕傲,我們這群「小輔祭」對堂區的影響力的確不少!當時輔祭前輩們因學業、工作及人際等問題,幾乎各散東西,沒有人輔彌撒的話神父就得自己找人,所以我們這群「小輔祭」才有機會。但神父在未有諮詢輔祭會的情況下,自行招收輔祭這個做法是否不對則另作別論。自我們在輔祭會出現後,一群失蹤已久的「老輔祭」們又再度出現!在堂區活躍了一段時間。我在自己居住的屋邨的乒乓球桌旁邊碰上了一位老朋友阿堅,他當時是屋邨裡數一數二的著名乒乓球手,從前也是輔祭會的會員,當年就是因為他加入了輔祭會的原故,我才知道要領堅振後才可以當輔祭這個規矩,正是他告訴我的。當我參加了輔祭會之後,第一個要找的人就是他,可惜他已經在江湖上消失了!很久沒有再回聖堂去了。我自知沒有資格來指摘他,在回來修讀堅振班以前,我自己不也是一隻「迷途的羔羊」嗎?我跟他說出了這事,挑起他回到聖堂的興趣。他問了我當時輔祭會有甚麼人回去,我盡力說出了我所知的名字,大部份前輩他都認識,當說到了某些名字的時候,他又說:「他們都有回去?那麼我回去也好!」。自我們童年時代一起派發《堂區通訊》以後,我們又再度合作,現在一起服侍主的祭台。

        考試季節到了,對我來說,這樣等於放假!因為無論我溫習與否,都注定會失敗,而好處就是可以遲點上學,早點放學。我心想,既然前輩們常說,他們的出身都是從「平日彌撒」開始的,我就要證明,他們做得到的,我也做得到!我要當教會的「正統輔祭」!

        我首天回到聖堂的早上,令神父吃了一驚,他問我為甚麼會在平日彌撒中出現,我卻反問了他可否輔彌撒,他便一口答應了。原來聖堂每天的早上都有兩台彌撒,清晨六時半及七時正,而我常輔禮的,就是七時正的一台。偶然早到了十五分鐘,上一台彌撒剛剛完結,我便幫忙收拾物品及準備下一台彌撒。六時半的彌撒由於時間太早,沒太多人參與,一位姓李的老太太是主力的服務員,替神父準備麵餅和酒水等物品,禮儀後又一起收拾。我實在有點佩服!其實她所做的正是輔祭的工作,每天風雨不改,令我有點慚愧。而幫助神父輔禮的,不是輔祭會的成員,是一位人稱「詹伯」的老教友。他在我的心目中卻是一位名符其實的「老輔祭」!

        可惜我只可以在考試期間輔平日彌撒,因我上課的時間實在太早,而學校與聖堂之間距離也頗遠,不過這實在是一個難得的經驗,我開始愛上了一個人輔彌撒!

        自始以後,凡有假期,尤其是「暑假」及「聖誕節」等長假期,我都會輔平日彌撒。後來,越來越多人加入這個行列!包括剛剛領洗的鄧兄弟──那位「傳奇輔祭」。通常我們當中有兩位會輔彌撒,其餘的負責讀經及領經。有一段時期,七時正的平日彌撒,好像是輔祭會的會員集會。而我記得很清楚!這鼓風氣是由「我」帶出來的!哈哈!對不起,只是說笑而已。

        這樣證明了一件事,「老輔祭」們常常批評我們這一代,做輔祭很容易,不需要任何考驗及鍛鍊,而這時我就證明了,這只是「自律」的問題,他們行過了的路,我都同樣走過了!我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「真輔祭」!

        當然,這只是開始,上主給輔祭在生命中的考驗會陸續有來。這段時期,我跟黃志明兄弟都同樣面對著升學問題。

        我很記得,加入了輔祭會之後,可能因為新成員之間有年齡的差距,跟我友宜最好的可算是黃志明兄弟了。而我跟他認識的過程,也算是一件趣事。在《堅振道理班》的一課,我發現,可能因為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回到聖堂,加上自己的學業問題──時常留級,我的老友們大部份已在上一年領了堅振,這一班同學都是新面孔,好像只有一位教友是我認識的。下課時導師離開了課室的之後,同學們走在一起圍著談話,互相認識,畢竟大家都是年輕人,而且在同一家聖堂長大,很容易就熟絡起來。其中一位有少許「女性化」的男孩子,手上拿著一個「排球」,猜想他很熱愛這項運動,他非常熱情,在眾人圍著談話的時候,他一手抱著自己深愛的排球,另一手竟然繞過我的頸後,踏在我的肩上呼叫我的名字,好像是很相熟似的!好像是一個多年好友!起初我對他的舉動有點抗拒!不竟我很少跟男孩子這樣親密。我想了兩天仍然想不出在那裡見過他。到了星期一的早上,我在學校的門前路過的時候,聽到有人呼叫我的名字,轉頭一看,原來就是他!他還很開心地跑進了課室,原來...他是我同校的同學來的!而且是「A」班的高才生!但他為甚麼會認識我?難道我在學校裡真的這麼出名──「嗅名遠播」?也許他是我上一年的同學?只是我記不起?因為我的腦子一向只願記著「負面」的事情,誰對我好、誰關心我,我似乎都沒有留意。說起來我也覺得自己有點不對,一位這麼熱情的弟兄,可能存在已久,可惜我一直沒有留意。現在我把這個小小秘密說了出來,希望他不會見怪。之後我被招攬成為「見習輔祭」,第一次到禮堂學習禮節,竟然又碰上了他,原來大家都逃不過神父的五指關被招攬了!可見我們真的有緣。自始以後,我不再花時間去想:「他是誰?我何時認識過他?」,我可能永遠都不會記起!總之,以後當一對很好的輔祭兄弟便足夠了!

        香港政府給了市民「九年」的免費教育,實際上卻是「強迫教育」!因為每個人在法定的年齡之內,若不到學校去讀書的話,這人的父母或監護人就是犯法!不過,九年免費的教育,我已比別人用多了一年!也許將來可能要納多一點稅。完成了六年的小學生涯,政府就會提供一個名為【學能測驗】的基準考試,用來評核你可以到那一家中學去繼續學業,而這個【學能測驗】是名符其實的「公開試」,要到別的學校去投考──指定試場,而且全部都是【推理題】,跟我們在學校裡讀書的內容有很大的分別,沒有試題範圍可言,跟本沒有溫習的餘地,純粹是「實力大比拼」,最適合我這種「懶人」。當然,既然是「九年」的免費教育,就是每個人都可以享受餘下三年的初中學業。問題只在於派往那一家中學,那間是不是名校等等。

        對於一向成績不錯的志明兄弟來說,升學根本不成問題,如有壓力,都是他自己要求太高,希望升讀更好的學校。但我的情況就迥然不同,東九龍區最臭名遠播的「兩大名校」,正在向我招手,一旦進了這種學校,與身在監獄並無分別,傳說這兩大名校幾乎每天都有打鬥事件!甚至有學生召喚自己的黑社會兄弟,在學校門外毆打老師的傳說!這些都不是謠傳,偶然在報章上也會看到這些新聞。若我被派到這些學校,我自己都不敢想像那幾年會怎樣。而對我來說,勤力讀書去爭取升讀更好的學校並不是辦法,因為為時已晚。最積極的做法只有祈禱!求得「奇蹟」便可以擺脫陰影。

        那麼,撇開個人能力來說,我最想入讀那一家學校?小時候我常到鄰家李太的家裡玩,李太是堂區「婦女會」的活躍成員,如果以家庭為單位計算,我們鄭李兩家的感情都算是最好。李太的兒子耀煇哥哥,當時就讀《香港仔工業學校》,並且在學校裡寄宿,只在週未及假期回家。為甚麼我喜歡到他的家裡玩?因為常常都有新玩意。耀輝哥哥在高中修電子科,他做的家課常要自製及設計電子設備。有時會是電子計時器,又可能會是抽獎用的小燈盒,用小燈泡排成圓圈,按掣後光點會繞著圓圈走動,十多秒後會停下來,而每次停留的位置都有所不同。其實,這些玩意在電視上的遊戲節目內都已見過,只是規模和外貌不同而已。電視台的會很美觀,可能有七八呎高,而耀輝哥哥造的就放在一個手提式的小盒子內。小時候我很渴望有耀輝哥哥同樣的才能。而最難得的,就是這位哥哥喜歡向我講解科學理論及電子運作原理,可能因為我用心聆聽,他每次都用心講述,像老師指導學生一樣。好幾次他的姊姊萍姐姐都罵他說:「他年紀這麼小,聽得明這些話嘛!」,耀輝哥哥通常都會一笑置之。但其實耀輝哥哥所講的並沒有白費!以我當時的年紀和心智的確不會明白,但耀輝哥哥所講的我大部份都會記得,到了上中學的時候就大派用場!當課堂上講論到有關科技理論,我的反應和認知程度,都比同學們敏捷!甚至老師還未說到,我都以細小的聲音說了出來,因我從前已經聽過。先前說過我對讀書或說一般文科並沒有興趣,但我對科研就很有熱誠!所以「工業學校」就成為了我的一大志願!可惜以我的成績來看,我似乎跟工業學校無緣。

        第一個學期完畢,學校派來了一份【選校表】,我們需要向政府申請入讀某間中學,但是...當然,不是你喜歡的便可以入讀!還要可看你的成績,校內成績加上公開試──【學能測驗】的成績便決定了我們的命運。而且不是全香港的中學都可以選擇!政府為各地區的小學編制了不同的「學校網」,我們只能夠在自己的「學校網」的名單內選擇。每年都會看見小六的學生們為了選校而頭痛,因為父母們會渴望他們入讀最好的學校,但他們的成績可能事與願違,加上居住地區的分佈,也會令可選擇的略為減少。在這段時期學生們都不外乎這些話題:「你有甚麼心水?你選了那一家嗎?真的這麼自信?派到了那臭名遠播的『兩大名校』怎麼了?」。每年的同期都會聽到這些對話,現在輪到自己。不過,似乎我們「C」班的劣等學生就沒有這麼大的壓力,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的料子!只有「聽天由命」!

        我拿著選校表四出請教意見,可惜人們都知道我的狀況,根本無法給予意見。在耀輝哥哥的面前,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入讀他的母校:《香港仔工業中學》,他還未說完,萍姐姐便插嘴(搭訕)說:「就憑他的成績?實在是『天方夜譚』!」,但平常做事積極的耀輝哥哥,沒有因為眼前出現一個難題便停了下來,他又說:「請神父寫信介紹他可不可行?」,頭腦比他更快的萍姐姐立即答道:「以他的能力,即使讓他成功入讀了又如何?他讀得上嗎?況且現在教會學校的學位,都由政府分配,神父寫信申請已沒有從前這麼容易受理,你不要害他吧!」,但耀輝哥哥始終認為,最後會派到那間學校是一另回事,不應當選最差的學校讓自己容易入讀,應當在「可以」的範圍內為自己找好一點的出路。這次雖然沒有結論,但我感謝他們替我分析。收集了各方面的意見之後,我選定了自己的志向:第一志願是《官塘官立工業中學》,第二志願是三姊姊曾入讀的《寧波公學》,第三志願是輔祭前輩們推介的《瑪利諾工業中學》。提交了表格,接下來的就要看自己的運氣了。

        這個期時香港政府又為學童提供了另一個出路──「職業先修學校」,可以學習類似「汽車維修」或「電機維修」等一般中學沒有提供的技能訓練。三年制,修畢後就等如「初中」程度,其後便可到社會去工作或投考「工業學院」。許多同邨的孩子們都認為,不論入讀「職業先修學校」或「工業學校」也沒有出息!因為這些科目,待將來上了「工業學院」或「大學」之後都可以修讀,中學時期入讀「文法書院」爭取好成績才是最重要的!朋友之間都意見分歧,但我認為對他們成績好的人來說,選擇當然會不勝數!但對於我這類低等貨色來說,已是很好的選擇。記得我到紅磡區的《聖匠職業先修學校》面試的時候,那位面試人員詢問我:「為甚麼你會選擇這家學校?據你所知,這家學校相比其他幾家『職業先修學校』,有甚麼獨特之處?」,我實在說不出!我只知道九龍區的「職業先修學校」不多,我根本沒有太多選擇!我不禁也在心裡問到:「我們窮人的孩子會有甚麼選擇?有得讀書已經很好!不論那裡也得搏一搏!還會有甚麼漂亮的原因?」。那位面試人員卻對我說:「你既然選擇這家學校,就應當對這家學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!」。這次的入學申請最終都是失敗收場,似乎沒有學校願意收容我這種劣等學生。

        感謝天主!校內成績公佈之後,我才發覺自己多年來一直「庸人自擾」!原來我一生都在被別人誤導!弄得自己幾乎自殺收場。「C」班有三十人,我被估計是排名最尾的「大熱」,但結果出乎意料之外!我...竟然...排名「十六」!「我不是世上成績最差的學生嗎?」,我問自己。原來比我差勁的大有人在!平常老師召見我的家長的時候,都說得我「一文不值」!好像快要被處決似的!令我產生了錯覺,以為自己是全校最差的人、世上最無用的人。還有一個怪現像,成績比我差的十位都是很少被老師責罵的,可能因為他們不是天主教徒,也可能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投訴被同學欺負...天知曉!所以我的名次令全班震驚。我聽到了某處有一把聲音說:「必定『校務處』的職員寫錯了!」,另一個角落又有聲音說:「爆冷!」,之後全班都在喧嘩談論,老師要用木尺拍打檯面叫停他們說:「不許別人進步嗎?」。我又看見排名最尾的明仔伏在檯面上哭泣,我輕撫了他的背,叫他不要哭,但可惜我實在沒有能力安慰他,因為我自己也是「自身難保」!我很記得在小學的最後一天,拍畢業照的時候最為興奮!等了七年了!從前在幼稚園時錯失了的大好機會,這次報了「一戰之仇」!這次可謂「名正言順」的踏上台階。我在心裡跟自己說,我不會回來探望老師們的!踏出了大門我永遠不會回來!我要遠離這個地獄。

        派位消息公佈了,人就不再迷茫。志明兄弟升讀了聖堂的鄰居《觀塘瑪利諾書院》,我個人認為這是意料中事,成績好的人讀好的學校是理所然的事,沒有甚麼值得興奮。當然,這個想法可能對他有少許不公平,因為成績好不好並不是天生的,也要透過後天的努力,而我很清楚我這位兄弟絕對是一個勤力讀書的人。我又怎樣?奇蹟地我被派往名氣僅次於「兩大名校」的「第三大名校」!位於九龍灣區的德福花園,我準備了要穿「避彈衣」去上學!但其實不用入讀最差的兩家已算走運,應當感謝天主。而在班裡常欺負我、恥笑我的幾位同學,都被遣送到兩家「地獄」,也許這種生活適合他們,他們會跟那裡的人合得來。當他們看見了我所派的學校便感到不滿,大罵上天不公平!其中一位較憤怒的,在我的背上揮了兩拳,幸好老師剛剛進來,平息了這場風波。

        感謝天主!原來我不是「社會垃圾」!我本來就不是人們所說的「廢物」!幸好我沒有真的自殺!我還有得救!我答應了天主以後會重新做人!我一昔間重拾了做人的「激情」!

        這時候聖堂來了一位「助理主任司鐸」,是《瑪利諾會》的江志謙神父,一位頗年輕的美籍神父,人家說他只有三十多歲,但我看他是一位成熟的司鐸,很懂得與人相處。他正在學習【廣東話】,而我們輔祭就教懂了他不少「俗語」。這位神父平易近人,迅速與輔祭們打成一片。由於當時兩位堂區神父都是「江」字行頭,人們就以《大江》和《小江》稱呼以作區別,而較年輕的這位美籍神父,便順理成章被稱為《小江》了!但年青的教友們都喜歡稱呼他的英文名字,有時又會跟他練習英語。總之,這位神父的受歡迎程度遠超於本堂神父!還記得第一天跟他見面的時候,正是星期六的下午,我們正忙於佈置祭台,他走過來,用半生不熟的廣東話跟我說:「我幫你?」,然後我們一起佈置祭台。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的口音,當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。我還記得我模仿他的口音說笑說:「願‧主‧保‧佑‧你!」。當時的輔祭會會長 Simon 向我提議,請小江神父寫信介紹我入讀《瑪利諾工業中學》,因為他是《瑪利諾會神父》,由他來介紹的機會率會較大。我知道輔祭會裡好幾位前輩包括Simon都是從這家學校畢業出來,而我對「工業學校」的確大感興趣。但我不敢向神父說,我這一生都從未向神父提出過請求,我不知道應當怎樣開口,而且很多人說現在的學位已不再是神父們可以決定的事,我的確沒有信心。但Simon 卻說:「未試過怎麼這麼快就說『不可以』?」,他更答應替我傳話。我看見他跑到了神父的辦公桌前,跟神父談了一會,然後又很興奮地跑了回來說:「快進去!神父現在為你寫信!」,似乎他比我還要興奮!小江神父對我說:「我給你寫信只是嘗試,這事最終都要由該校的校監來決定。」。我實在不知道應當怎樣報答神父!將來我一定不會忘記這位神父的大恩大德!我把信件帶到牛頭角區找尋我夢想中的學校。當我看到了那幢不算太大,又不算太過殘舊的校舍時便感慨萬分!從前我都以為自己讀的小學也是差不多的樣子...!可惜...。當然,相比起志明兄弟將要入讀的《官塘瑪利諾書院》,這一家的確略為瞬息,但總好過入讀我先前被派住的那家學校!我拿著信件走到了接待處,請求陶挽靈神父接見。但該職員說我放下信件便可以了。我離開的時候行經一座聖母象,我便停下來向聖母祈求,這次一定要成功!從前我讀「基督教」小學的時候,常因自己是「天主教徒」的身份,遭老師們的歧視,甚至欺凌!又常常被迫要聽詆毀天主教的說話,好像我身為「天主教徒」就是罪人似的!現在難得可以入讀天主教的中學,求聖母為我轉求。

        兩天後接到《瑪利諾工業中學》的職員來電,說學校願意收容我這個「廢人」!我感到非常興奮,立即按照她的指示,飛身前往我已註冊入讀的中學辦理退學手續,然後把文件帶往我心愛的學校辦理入學手續。完成記錄後那位職員給了我一封入學證明書及有關文件,例如教科書目錄及校服的要求等。但最吃驚的就是她叫我在某日子回來考【入學試】!我以為已經過關斬將!為甚麼還有一個甚麼【入學試】呢?我便問她說:「如果...不合格的...會怎樣?」,她便很不耐煩地回答我說:「放心吧!學校已經收了你,【入學試】只為編排班別,不會因為你的成績不好而不收你的!」,這樣我才放下了心頭大石。我走出了學校門口,興奮得跳起向天揮拳說:「感謝天主!」,但我似乎因為興奮過度,忘記了回到那座聖母像的面前謝恩。

        很快又到了開學的日子,對我來說,是我的重生,我人生的另一個階段開始了。在學校裡,一切都是新事物,老師和同學都是新面孔,而同學們的年紀都比我小,但我有信心跟他們相處得來。這家學校的編班制度,隨了按成績來區別以外,還根據性別。我猜想不是因為學校保守,而是因為科目的問題,男生修「工科」,女生修「商科」和「家政」,怎可以一起上課?我被編到了「D」班去,很明顯我仍然是「劣等學生」!這可能真的是我的「宿命」。但更令我詫異的,這不是普通的劣等班別!聽完主任導師的講解以後,我立即想昏過去!原來學校在這一年開始實施新的教育制度,男女班別都各有一班「特殊班」,入學試成績差勁的,就會被編到這種班別,享受「特殊教育」,直至升班的時候再重新評核。我的天!我...貴為聖教會的「輔祭」、「官塘十大俊男」之一!我竟然要接受「特殊教育」?實在是恥辱!我怎樣跟我的擁躉們交代?這件事不能讓輔祭會的兄弟們知道,否則必會被施以酷刑!因為實在令他們丟臉!所以我一直都只跟他們說,我在學校裡讀「D」班,不會再加上任何解釋。我自己曾經立誓,到了中學去要重新做人,但我造夢也想不到,我的新生命竟然要從「特殊教育」開始。

Fr. John Hines 人稱小江的江志謙神父

        冬天到了,我們受訓成為輔祭亦已有一年,輔祭會正為我們這群新力軍籌備「入會儀式」,今次我們竟然全部人都合格!再一次證明輔祭會已經變了質!挑選人不再嚴格。我也以為自己會在一年內被踢出局,怎知道我這種「廢人」竟然真的當上了「輔祭」!聖誕節過後的某一個主日,教友們在主日彌撒當中見證了我們發願。我們把心愛的「輔祭禮服」摺疊得整整齊齊,手持著禮服隨隊進堂。福音過後,神父講道完畢,應屆會長Simon便為我們向主祭提出請求,主祭質詢了我們資格,會長便誠懇地告之,我們已經通過了適當的訓練及考驗,向教會保證我們有當「輔祭」的資格......,我在心裡暗自說:「他好像在撒謊!」,對不起!只是說笑而已。主祭得到保證以後,便宣佈他批准我們成為教會的「輔祭」。全場的教友都為我們鼓掌歡呼,然後我們一起頌念誓詞:「我保證天天盡輔祭會員的責任,參加會議,並時時遵守會規。」主祭和前輩們同來替我們穿上禮服,我們「出死入生」的戰衣!

        天主的確為我造就了一個大奇蹟!像造夢一般,我...竟然...真的成為了「大公教會」的「輔祭」!展開了我的「黃金十年」!

        故事現在正式開始。

        在禮儀中我們仍歡天喜地,禮成後才發現了一件嘔心的事!原來會長大哥忘了安排拍照!這個人生的極重要時刻,竟然無法回味?實在令人惋惜!

        我發願後,天主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是甚麼?是幫助一位失明人士。不過...在這裡...我想先分享我的學業生涯、人際關係和事業滄桑史,最後才說在教會內的經歷──信仰生活,因為在教會內的生活才是主體,當然要留待壓軸!

– 完 –

* 接下《我的黃金十年(二)》*

(右)小學六年級在耶穌復活堂當「見習輔祭」,與我的第一位拍檔──人稱傳奇輔祭──當時未領洗的鄧兆忠兄弟(左)合照。

赤子豪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