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邊的老人(二)

(赤子豪情完結編)
作者:天  倫 作品日期:2007年6月14日
        某天晚上,我在旺角的辦公室裡戰鬥直至夜深,大約在凌晨兩時左右離開。路過西洋菜街,我看見了一位樣子極帥白頭老翁,他站在對面的路上,走了一兩步後又停了下來,思索了一會後又走了兩步,一臉迷茫,好像是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些甚麼似的。我便上前跟他打了招呼說:「伯伯!現在夜深了,您為甚麼獨留在街上?這樣會危險啊!不如早點回家去吧!」他對我說:「我沒有家的,怎樣回?」看來他可能是位流浪漢或露宿者,但看他的衣服整潔,手上拿著有超級市場標誌的購物袋,看來他也有正常的生活,不是那類「瘋瘋癲癲」的流浪漢,我便放心繼續與他對話。他發現了我的衣領上的襟章,便仔細地看看說:「你是甚麼人?敬...《敬老大使》嗎?噢!怪不得你走過來幫助我...你真好人......。」我問他說:「那麼您晚上在那裡睡覺?」他很爽快地回答道:「在這裡附近吧!走到那裡,睡到那裡。不過,很多時會在《家樂商場》旁邊的公園。」然後,我未有時間說話,他已經接上了另一個話題:「我今早被人下了迷藥,使我整天也迷迷濛濛...。」這時候,我才擦覺到,他有少許精神問題,我便承接著此話題,嘗試進入他的世界。我微笑著問他說:「誰給您下了迷藥?那個人跟您有仇的嗎?」他好像不知道應當怎樣回答,便說:「怎會知道?知道的就不會吃了!」這時候我又醒覺到,現在已是夜深,站在街上也不宜輔導,我必須「速戰速決」!
        但是,我實在不能保證,自己會跟他再次遇上,或他會否願意再次跟我談話,也許一切都要「隨緣」吧!我問他說:「無論您睡在路邊或公園也不方便,您為甚麼不到『露宿者之家』去?」他返問我:「那裡有這樣的地方?」我思索了一會,其實,我也不知道油、尖、旺區的「露宿者之家」的所在,需要查究。我唯有這樣說:「我未有地址,但也要日間才能到訪,您願意到我家去過一夜嗎?他立即推辭說:「不能!不能!怎可以打攪你的!」我把自己名片贈予了他,邀請他如果有任可需要,歡迎隨時致電給我,又詢問了他的名字,他竟然毫不考慮就把名字告訴了我,原來是一位「林」姓的伯伯,並已年近八十。我筆錄了他的姓名,叮囑他不要繼續在街上走,早一點回到公園去睡。
        往後的日子,我常常也會到公園去探望他,聽他滔滔不絕的說自己的故事,我亦嘗試從這些「語無倫次」的演說當中重組他過去的歷史,深信這樣大概可以了解到他成為「流浪漢」的源由。在《文化大革命》時代,於國內被牢改及監視的陰影籠罩之下,迫使他遠離群眾,藉著獨自的生活、居無定所,重拾一份人性尊嚴,一份維護生命的「安全感」。被妻子出賣而導致身敗名裂等慘痛經歷等,迫使他不再信任世上的所有人類,包括常常試圖幫助他的「社會工作者」,他就特別抗拒。也發現了他本來也是一位有才之士,懂得發明用具,又曾在內地的為一些基督教團體服務等,他落得如此下場,可能正是一個「聰明反糟聰明誤」的例子。他許其他人會覺得,他所說的事件並不是每一件都真實,但我的想法剛好相反,「精神病患者」所說的,可能會比一般世俗人更直、更真!
        記得我第一次到訪他的時候,他第一句就問我說:「你是不是『社工』來的?」幸好我沒有說謊!坦然相告我沒有所謂的『社工』的資格,否則即時斷絕邦交!他常常跟我說:「你認識《救世軍路宿者之家》的林先生嗎?他欺騙過我兩次,叫我跟他到了上海街的路宿者之家去住,但這裡的居住環境極差!而且住滿了《共產黨》的監察員,整天都在監視著我!還有,每個枕頭下也有「竊聽器」...從此以後,我都拒絕跟『社工』談話。」原來,不論是多專業的「社工」,也未能進人他的世界。看來,我跟他的相遇並非偶然,似乎又是天主給我的新任務。
        透過彼此之間的真誠溝通,互相了解,我們彼此建立了一份互信、一份微妙的友誼。
隨了聆聽,我也有講述自的經歷和體驗。既然我沒有當上「心理醫生」,他更不是我的「病人」,如果我單單是為了「研究」他而去對話,這就是對朋友的「不尊重」。雖然,他可能因為精神有點問題而對我的回應有時候會出人意表,但這正好讓我作為一種修煉,去體驗怎樣包容不同的聲音,不同的看法。去體驗天主造了各式各樣的生命,而每個生命也可以對同一件事物有不同的看去,必須給予一份「尊重」。我們不能因為他可能是「精神有問題」就拒絕他的意見,如果這樣做就等同「歧視」,天主還沒有給人類這個權柄。
        我們無所不談,有關信仰、做生意及政治等話題,有時候大家因過度投入而高談闊論,導致在公園裡引來不少歧視目光,旁人可能會認為,那位較年輕者可能也是瘋的!當我們每次談到有關「港人內地子女的居港權問題」的時候,他總堅持他擁有一個很簡單、很快捷的方法,可以迫使中央政府和香港政府投降的,他還多次請求我引見陳日君主教,認為自己可以指導主教達成願望。當然,我不會為這種瘋狂的行為作出回應。
        經過幾個月來交往,我知道我很難說服他入住「路宿者之家」,更難說服他接受社工們為他申領金錢及房屋等援助。既然彼此擁有一份「尊重」,當他認為「路宿」是最快樂的時候,我何必試圖改變他的想法?既然他只需要一位朋與他分享心聲,我就得專注於這個角色擺了。
        往後有一段時間,我因為結束了自己的業務,把辦公室搬回了自己的家中,很久沒有在旺角區出現。某天接到了這位老朋友的來電,邀請我到公園裡探望他,並且有事商討。記得這次是我跟他最後一次面談,見面時就發覺,其實他對我仍有點點戒心。他如常跟我說:「我們可否放下各自的手袋,走遠幾步才開始對話?因為我們各自的口袋裡也必會有「竊聽器」的!」為了表示一份「尊重」,也是為了取得他的信任,我一向也願意配合。原來是經濟問題,政府發放給他的「綜合援助金」在兩年前已經停止,而他在銀行戶口裡剩下來的金錢也快將用完,所以急謀對策。可惜當時我身無分文,否則必定給予援助。其實,一直以來,我也嘗試說服他,讓我陪同他一起到「社會福利署」去查明究竟,也許是因為他居無定所,「社會福利署」的職員未能聯絡上他,因「生死未卜」或相關問題等,取消了他的「綜援」資格。但不論如何,只要到訪「社會福利署」便能水落石出。可惜他一直拒絕我的建議,認為他自己有能力獨自處理,這很可能是因為他對我仍有誡心擺了!
        最後要處理的問題是他的腳患,我看愈來愈嚴重,建議他到「衛生署」轄下的分科診所去接受治療,因為「衛生署」的醫療服務大部分都是費用全免,可惜糟他一口拒絕,原來不單是「社工」,就是連「醫護人員」也非常抗拒!他又為我講述了一個在醫院裡留醫的不愉快經歷,認為醫護人員都是《共產黨》步快,一心用藥物去謀害他。又不斷重覆說:「我不會到醫院去的!他們必定會把我看作是『瘋子』!」據我個人的分析,這些只是「溝通」上的問題,只是一場誤會。看來香港的醫護人員的行為,在某程度上對精神病患者也有一點點的「歧視」,也欠缺溝通的技巧。我的確無法說服他,做他「不願意」做的事,我唯一可以做的,就只有祈禱。最後他感謝我,這幾個月來不斷的關心和真誠的對話。他真誠的告訴了我,有接近十年的時間他很少開金口與人對話,除了某幾次拒絕社工的援助。唯獨是跟我可以作出這麼深長的對話。他說:「唯獨你沒有把我當作是『瘋子』。」就憑他這句說話,我才了解到我可以成為世上唯一可以接近他的人的原由。這也是我面對精神病患者的「竅門」,在我的字典裡跟本沒有所謂的「精神病」與甚麼「精神有問題」等項目。在我的心目中,世上沒有人是「有問題」的,這只是一般世俗人的看法,我早已摒棄。在我心目中,他只是一位「極頑固」的老伯,常人難以理解的老伯。這也可能是天主選擇我做這事的原因。
好幾個月我找不到他的蹤影,也沒有接到他的來電。每個月初當我得到了工資,我也很想找上他,給他少許金錢援助,也許因為天氣轉冷,那個公園不宜居住。這段期間,我很擔心他怎樣渡過寒冷的冬天,沒有金錢怎樣生活等等。結果在新年過後,我們終於再次遇上。某天我到訪著名的「廟街」公廁,出來的時候他就在我眼前一亮,他終於更換了衣服。我呼叫了他的名字,可惜他好像是聽不到。我走在他的身旁,沒有打擾他,因為我猜想,他可能認不出我,也許已經忘記了我......。我們過了馬了路,他就轉身過來罵我說:「跟著我做甚麼!我自己懂得過馬路的!」我唯有微笑著離開這裡。
        我很喜歡這個結局,雖然我未說服他回去渡所謂「正常人」的生活,但這也無可厚非,因為所為的「正常」與「不正常」,只是世俗人自定的標準。在神面前,跟本沒有甚麼「正常」與「不正常」,企圖改變別人實在沒有意義。就由得各人隨著自己所好、所求,去走自己應走的路吧!

─ 完 ─

赤子豪情